在眼眶一陣炙熱中醒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小柯躺在床上小聲的咒罵了一聲,他抬起雙手,兩手輕輕的觸碰著眼皮,手指傳來空虛的鬆軟,下方空無一物,已經過了一個月,他還是無法適應在醒來時一絲光亮都看不見的恐懼。鼻子裡吞吐著沈重的呼吸,他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失去雙眼的,只記得痛楚,那撕裂的痛楚至今仍隱隱的從空洞的眼窩裡傳遞開來,就像有一群細菌般微小的礦工,在他雙眼的洞穴中不斷挖掘,一點一滴,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小柯掙扎的從床上坐起,摸索著床頭旁的小茶几,找到了藥袋從裡頭取出一包放在口袋裡,接著他緩緩的朝置放水壺的櫃子移去,左手探尋著水杯,右手摸索著水壺,兩手像裝了震動馬達似的不停顛簸又像蝸牛伸長兩根觸鬚試探著前方的路,這在以往只要他幾秒鐘時間就可以完成的倒水動作,現在必須花上十分鐘才有辦法做到。水倒好,小柯從口袋裡拿出藥包,撕開後他聽到地板上幾聲細微的聲響,知道有幾粒藥丸掉了下去,他匆忙的蹲了下來,卻不小心打翻剛剛倒好放在一旁的水杯,杯子滾到腳邊,他突然一把抓起往前方丟去,接著就像一攤爛泥般頹坐在地。
就讓他痛吧,不吃藥了,小柯想出去走走,他胡亂拿了件衣服披上,摸到鑰匙塞入口袋,跌跌撞撞的走出門口。對他來說,眼睛瞎了的唯一好處就是更能體會到陽光的溫暖,他站在人行道上,因為看不見所以看見了一雙金黃色的手,輕輕的撫在裸露在衣物外的皮膚上,他貪婪的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與舒適。這短暫的和平,馬上就被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吵雜聲給淹沒,金黃色的手在一陣紛亂中被鋒利的刀子切個粉碎,於是他的眼前再度失去了光明。
小柯看著遠方 (或自以為看著遠方) 嘆了口氣,以前因為看得見所以聽不到,他才知道原來眼睛扮演了多重要的角色,轉移注意力阻隔不必要的噪音干擾,現在所有的聲音興奮的發現了這個好消息,像超市裡突然有個收銀台出口寫著「免付費」,讓所有人發狂似的搶著擠進這小小的空間裡。耳朵毫無保留的接受了所有的聲音,小柯困難的在頻率震盪的夾縫中前進,左閃右閃躲避著聲音的襲擊。當然事情不會這麼順利的,他一路上不斷的與路人或是不知名的物體擦撞,路人的抱怨聲與物體碰撞的悶擊聲陸續的傳進他的耳裡。
這時有個聲音對著他說「你想重新看見東西嗎?」。
「什麼?」
「我問你想不想恢復視覺重新看見這個世界?」
「想啊,當然想,可是我的眼睛不見了,怎麼可能還可以看得見。」
「這你不用管,如果願意的話就跟我來,收費不便宜喔,但是我想你應該付得起啦。」
小柯猶豫了一下。
「沒關係,你可以等到真的重見光明後再付錢,反正你最慘也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嗎?」
於是小柯決定跟著那個聲音,他在街上繞來繞去搞不清楚方向,不過那聲音總是適時的指引他,走了許久,他們終於停了下來。
「你現在正對著一個樓梯口,待會你直直往前走爬上樓梯,上到二樓後正前方會有一扇門,推門走進去就可以了。」
小柯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步上階梯來到二樓,雙手在前方探索著終於摸到一扇門,一扇平滑的門,冰涼涼的很舒服。他推門走進去,感覺有點害怕,然後那聲音又出現了「這裡是一間算命館,你來這裡是為了恢復視覺,不過首要條件,你必須要知道你為什麼會失去它。」
「我根本想不起來我怎麼失去我的眼睛。」
「別擔心,我會幫你回想起來。你對『阿木』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小柯沈默了,這兩個字在心裡勾起了一些東西,記憶不停的往回探索,漸漸的他發現眼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像,一道紅色的圍牆和一個看似高中生模樣的男生,然後一個名字從心裡湧現 -『阿木』。
小柯已經好久不曾想起這個名字了,那是高中的時候,那時候他還住在紅色圍牆內的房子裡,那個年紀的他已經知道錢有什麼力量,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稱兄道弟的人,其實他很瞭解,這些不過只是脆弱的連結,吹口氣就會消散。不過他不在乎,沈溺在用錢買到的友情,用錢買到的愛情與用錢買到的尊敬。但是他沒有親情,父母用親情換成了錢給他,而他唯一體會到的只有可以計算的冰冷。
阿木是小柯的同班同學,瘦弱的身體在他眼中幾乎沒有重量。那是一個炎熱的日子,老師站在講台,說出口的話隨著汗水滴落,坐在底下的學生們只聽得到滴滴答答文字掉落的聲音。小柯坐在最後一排,手裡拿著一瓶冰涼的可樂,阿木坐在左前方的位子。他看著阿木的背影,努力的抄著筆記的模樣,心裡升起一股厭煩。他總是對他覺得厭惡,為什麼會如此他也不曉得,是因為他成績好嗎?還是因為他說的話他聽不懂?阿木總會說些他從沒聽過的人名或是文句,聽說那是小說家還是什麼詩人寫的,他不懂,因為他不看書,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老師們稱讚阿木,同學們知道他討厭阿木所以在他面前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是他們也喜歡他。小柯不瞭解,懂那幾個人名或是狗屁文章會有多厲害,那能讓他填飽肚子嗎?他知道阿木的爸爸是個清潔工他媽媽因為生病只能整天躺在家裡。偶爾阿木中午沒在教室吃便當,因為他沒有帶,他看到阿木在飲水機那不停的喝水。
小柯搖晃著手裡的可樂,突然他伸出腳來踹了阿木的椅子,阿木轉過頭來看著他,不解的神情中帶了點不耐。「你要不要喝可樂?」小柯問。阿木搖了搖頭轉回去繼續抄筆記,小柯又踢了一下,阿木再度把頭轉過來,他又問了一次「你要不要喝可樂?」,這回阿木連頭都沒搖就轉了回去。不曉得是因為炎熱天氣的影響還是如何,小柯感覺到有把火在心裡悶燒著,他從座位站起來走到阿木的身旁,一把把對方從衣領拉起大聲的說「我他媽的問你要不要喝可樂?」,他的聲音理所當然的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講台上的老師停止了講課,他想要說些什麼制止小柯的行為,但是他想到小柯的父母在家長會裡的影響力,想到自己的飯碗,於是他什麼也沒說。
阿木瞪著小柯說「你別鬧了好嗎?」,他想把抓在自己衣領的那雙手移開,但是他的力氣無法達成這個目的。小柯看著阿木,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憤怒,「我知道你家很窮,想施捨你,你最好給我認份點。」「我不需要你的施捨,你省省吧。」小柯知道阿木會這樣回答,他就是要他這樣回答,「你最好是不需要別人施捨,我看你媽這輩子只能躺在床上。」話說出口後,阿木像發狂似的朝著小柯猛打,小柯一點也不覺得痛,如此孱弱的身軀能夠揮出什麼力道的拳頭呢?於是他想也沒想就把阿木推了出去,如果當初他能夠知道他把阿木推往的牆壁上有幾根裸露的釘子,他還會把他推向那裡嗎?但是他終究是不知道的。阿木正面撞上牆壁後身子就沒有動靜,所有的聲音在此時停住,接著他緩緩的蹲了下來,有道血跡跟著阿木下沈的身軀在牆壁上指引了方向,小柯看著那道紅色的黏稠液體突然覺得牆壁終於也受不了炎熱的天氣流了一道血紅的汗,那道汗冷卻了他心中的那把火。後來沒人再見到阿木,他轉學了,小柯聽同學說他瞎了一隻眼。
從回憶拉回,小柯站在算命館內喃喃自語的說「我不是故意的」。
「這就是我失去眼睛的原因嗎?」
「接下來你得想起來怎麼失去眼睛的。」
「我不曉得。」
「你試著想像有一面鏡子在你的面前,然後你看到了什麼?」
「應該是我自己吧。」
「是嗎?你仔細看清楚點。」
小柯努力的想像了一下,隱隱約約他看見了一面鏡子,鏡子中有個人影,一個高中生模樣的青年,然後他看清楚了,是阿木,他想起來自己是怎麼失去眼睛的。
一個月前,小柯回到那個早已搬離,紅色圍牆的家,父親過世母親改嫁,唯一剩下的只有這個房子,他回來這裡只是想看看有什麼東西需要搬走把房子賣掉。他站在空蕩蕩的房子裡感覺到和房子外熾熱的紅色圍牆相反的冰冷,和以前一樣,沒有溫暖,他簡單的收拾了幾樣東西後便離開了那個地方。在家附近的街道上閒晃時迎面而來他看到了阿木,不過那時候他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只覺得眼熟,因為阿木的模樣改變了許多,他戴著一副墨鏡,身體變結實也長高了,阿木也沒認出他來,或許他也改變了不少吧。阿木推著一個輪椅,輪椅上有個老婦人,在他們交錯而過的時候,他聽到那人的說話聲。
「媽,最近天氣開始變冷,家裡那個暖爐已經壞掉了,我們等一下去買一個新的好嗎?」
老婦人沒有回答,眼神呆呆的看著前方,不過那人不以為意,繼續說些要多穿點衣服或是晚上煮熱湯來喝之類的話。小柯楞在一旁,那天回家後他在房間裡照著鏡子,看著裡頭的那個人,對方用一種厭惡與不屑的表情看著他,他對著大喊「你是什麼東西,竟敢這樣看著我。」接著他就拿起桌上的小刀往自己眼睛戳去。等他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的病房上,並且忘了這件事。
小柯站在算命館內不發一語。
「你在鏡子裡看到了誰?」那聲音問。
「我看到了阿木。我終於瞭解了,我一直都想變成他,我討厭我自己,我不想看見自己的臉。」小柯說。
突然小柯感覺到臉頰上有兩股熱熱的液體,他伸手摸了一下才發現那是從自己那空洞的眼眶裡流出。
「原來失去了眼睛還是會流淚。」他淡淡的說。
「那你還想要恢復你的視覺嗎?」那聲音問。
「不需要了,我想就這樣吧。」小柯說。
他離開了算命館,在街道上,他又再度感受到那雙金黃色的手的撫慰,這次傳進他耳裡的不是噪音,而是一陣陣輕柔的風聲。
2007/10/29
好灰色調的故事喔
回覆刪除這讓我回想起當時讀完"放風箏的孩子"那本書的心情一樣!
:)
回覆刪除追風箏的孩子真的是一本好看的書
很無奈
但也充滿希望